纪晓岚在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中对两千年易学发展史上的“两派六宗”皆有微词,提出只有《 周易·大象传》体现了易学的真精神。笔者对于纪晓岚此一见解可以说佩服万分。从易学的发生源头说,《周易》是一部占筮之书,这是没有疑义的。但周人随着理性的张扬,已经超越了占筮的局限,将它升华为一种关于境遇与境界的智慧。然而对于此点,后世只有极少数的思想家才领悟到。
在《易》学史上一直有两个传统,一个是“筮占”的神秘传统;一个是“演德”的人文传统。筮占的神秘传统本是殷人的传统,而“演德”的人文传统则是由周人开创的。
《吕氏春秋·勿躬》说“巫咸作筮”,巫咸为商王太戊(约公元前十六世纪)之臣,这意味至少在商代筮法已然存在。上一个世纪八十年代初,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张政烺先生破译甲骨文、金文中所见“奇字”,发现这些“奇字”乃是一种数字卦,它们分属商、周两个时代,而在商代就已经有了六爻的重卦形式。数字卦的发现支持了筮占起源于商代的传统说法。而对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较晚提出的“文王演《周易》”发明重卦的说法提出了挑战。笔者十年前曾撰写《“文王演〈周易〉”新说》一文(发表于《哲学研究》1997年第3期),依据《易纬干凿度》所说“演德者,文(王)”等资料,提出文王对于《周易》的贡献乃在于“演德”,而不是发明“重卦”,文王“演德”之书作为“人君南面之术”藏于秘府。另外周人又改编殷《易》为《周易》(指卦、爻辞)作为“神道设教”之术而掌于卜史之官。这两种书一直是分传的,并未合在一起。因此,历史上有一个重要的事实需要体察:有秘府之《周易》,有方术之《周易》。秘府之《周易》用于“演德”,方术之《周易》用于占筮。
那么,秘府之《周易》是什么呢?韩宣子聘鲁所见之《易象》是也。《左传·昭公二年》记载:
晋侯使韩宣子来聘,……观书于大史氏,见《易象》与《鲁春秋》。曰:“周礼尽在鲁矣,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。”
鲁昭公二年为公元前540年(当时孔子只有十二岁),韩宣子(韩起)是晋国新执政的大臣,他代表晋侯来祝贺鲁昭公新继位,修盟通好(当时晋为盟主国),受到特殊的礼遇,节目之一就是请他观览鲁国秘府所藏的重要典籍——《易象》与《鲁春秋》。中国人自古有宝爱故籍,尊崇先圣先贤的传统。若是自己父祖所传之典籍,奉之不啻神物。鲁国是周公的封国,鲁公室作为后裔典藏、宝爱文王、周公之书是很自然的事。孔颖达《春秋左传正义》于此条下疏曰:
大史氏之官职掌书籍,必有藏书之处若今之秘阁也。观书于大史氏者,……就其所司之处观其书也。……鲁国宝文王之书,遵周公之典。……文王、周公能制此典,因见此书而追叹周德。
又说:
周之所以得王天下之由,由文王有圣德,能作《易象》故也。
他说周人所以能得天下,是由于“文王有圣德,能作《易象》”的缘故。问题在于,文王所作的《易象》究竟是一部什么书?韩宣子的赞叹颇堪玩味:“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。”我们可以把韩宣子的话作这样的理解:《易象》一书堪称修德的典范和立国的纲领,此书由文王创制,而由周公完成。周文王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,以地方不过百里的“小邦周”要战胜统治天下的“大邦殷”,唯以“阴修德行善”(《史纪"周本纪》),争取与国为国策。羑里为殷地,文王被囚于此,会了解到殷人的蓍占之术,文王对之加以损益改造,其用心并不在于把它当作打发寂寞无聊的玩艺儿,而是为日后以周代殷作一种思想理论的准备,因而作《易象》。
这是一部以卦象形式设定不同的处境来建立道德原则的。实际上,《易象》是文王、周公用以教导周贵族如何“王天下”的统治方略,是“人君南面之术”,向来藏之秘府,并不传布于民间,一般人极难见到。当初,周公受封于鲁,因其辅相成王,使世子伯禽代就封于鲁。伯禽就封国时,“备物典策”(《春秋左传·定公四年》),韩宣子所见《易象》很可能是当时周室典藏的副本。而周室所典藏的书籍在骊戎之难已失,所以韩宣子说:“周礼尽在鲁矣!”
孔子生于鲁国,并曾相鲁,他以“述周公之训”为职志,应该亲眼看到大史氏所藏之《易象》。孔子说:“五十以学《易》,则可以无大过矣。”又说:“不占而已矣。”应该是就《易象》说的。以往学者对孔子与《易》的关系有过许多讨论,但都没能解释学《易》与“无大过”之间的必然联系,而从本文观点看,这个问题是简单明了的:因为《易象》是“演德”之书,不是筮占之书,如果懂得在不同境遇下如何修德,当然也就会“无大过”。长沙马王堆帛书本《周易·要》有这样的内容:子贡问孔子“夫子亦信其筮乎?”孔子回答:“我观其德义耳。”“史巫之筮,乡(向)之而未也。”孔子研习《易》理,走的是文王、周公“演德”的路线。荀子讲“善为易者不占。”(《荀子·大略篇》)这种“不占之《易》”乃是儒家之《易》的正轨。